「袁程」朱墙-中

*上在合集

*可能需要大家补一下《蝴蝶夫人》的知识才能明白要讲什么



程蝶衣没在这场合呆过,怕错了规矩,由四爷引着在软椅上坐下,脊背挺的直,两只手照旧叠在腿上。陈见了大不解,随手解开衬衫的两粒扣子,一屁股陷入旁边的椅子。


袁世卿不疾不徐,往下看了看这儿的角度如何,才绕到正出神的程蝶衣身后,一只嶙峋的手搭上他肩头。


“这儿怎么样?”


他像是给自己的鸟儿找着个漂亮的笼子,颇为自得的想要既定的答案从程蝶衣嘴里流落出来。


程蝶衣瞥那只手一眼,瘦骨嶙峋,带着一只硌人的扳指。他即便包间里热得有些发闷也未解下长衫的一粒扣子,此刻略有些心烦,所答非所问道。


“四爷多费心了。”


音乐响起来,不同于锣鼓喧天或寂寥的几下牙板,是许多孔洞里发出来交合在一处的。陈拿出写着中文翻译的册子递给二人,放轻了声音,是开场前的庄重。“今天晚上这部很好看,希望你们喜欢。”


袁世卿点点头向他摆摆手,翻开册子瞧了两眼,装帧精美,每句词都有三种文字的翻译。程蝶衣认得封面上的字。


《蝴蝶夫人》


往里翻,密密麻麻的字里只认得不多的几个,只好往下去看那亮堂的台了。


媒人拍了三下巴掌,三个仆人立刻出现在一个军官打扮的人面前,一个女仆恭敬的按照日本习俗,恭维起他们的新主人:“Ah, my Lord, your smile is as beautiful as flowers. God said that smile can conquer all difficulties.”(啊,大人,您的微笑像鲜花一样美丽,神说过,微笑可以征服一切困难。)那位军官很快活,表现也轻佻,洋溢着骄傲快乐,向领事说出一串赞美......


程蝶衣悄悄打了个哈欠,这些人穿着不那么漂亮的奇装异服,就像是在街上遇见了随意说话,根本看不出什么。袁世卿不止第一遍看,侧了侧身将剧情大致为他讲了讲:“那个高个儿的军官是外国的平克尔顿,要来娶日本女人。歌剧听的是个情,台词不懂也不碍事。”


“Butterfly!”陈在一边指着台上,刚走上来一个身着白衣,执着小白伞的女人。程蝶衣寻声看,大致清楚这便是蝴蝶夫人。她唱着歌,调很高,舒缓优美。而那军官轻佻走过去,像是赞美她的美貌。他听出一种隐忧,想了想还是没开口,接着看他们进行平淡的对话。


布景换的极快,只是一眨眼的功夫,台上又换了一幕场景。


蝴蝶夫人在喜庆的婚礼上,被一个和尚模样的人怒视,他嚷着:“你已经背叛了我们,就让魔鬼把你捉去吧!”那个白色的小影子有些瑟缩,高大的军官又嚷出什么,和尚下了场。


程蝶衣看的渐入佳境,问袁世卿这又在讲什么。“蝴蝶夫人为了嫁给军官,违背的自己的神,去拜了西方的上帝。”


蝴蝶夫人吻了军官的手,程蝶衣下意识侧头:“四爷看许多遍了?”袁世卿点头,并不出声,将手指点在蝶衣唇,示意他看台上。


平克尔顿正在做深情的告白,热情而温柔地伸出双手,一双深眼窝的眼睛里满是面前的蝴蝶。


“把你可爱的双手交给我吧,我的小蝴蝶,你的名字多么美丽,我是多么爱你。”


袁世卿在程蝶衣耳边翻译了那句话,程蝶衣双手攥出了汗,也不知道他是在翻译那串英文还是......


蝴蝶夫人躲开那双手,那素色的裙衣在灯光下映出色彩,嗔怪又不大放心的出声。


“听说在你的国家里,人们捉到一只蝴蝶,要用铁钉把它钉住?”袁世卿照旧翻译的完整,连同平克尔顿下一句话:“人们这样做,是有一定的道理。因为不愿意失去那可爱的蝴蝶。


程蝶衣侧头注视他,眼睛里有些惑。袁世卿的双目平视台上,似乎只是规矩的做着翻译,十分入神,声音不起波澜。平克尔顿已将蝴蝶夫人搂在怀里,温柔的吐字,简短而有力。


那句话由远及近,从那缥缈的台上,兜兜转转传入程蝶衣耳中。是沉着有力的,熟悉的音色:“现在我捉住你,你再也无法逃避。”


在落下的大幕和渐暗下去的灯光中,上下掌声此起彼伏,自然而然湮灭了袁世卿最后一句话。


那只属于程蝶衣。


幕间的休息很长,屋子里毕竟闷的慌,陈便领着他们去外面的酒廊。许多黄头发的人聚集在那里,高声或低语的讲着外文。整齐利落的侍者端来几只高脚杯,同时肆无忌惮的打量这两个身穿长衫,格格不入的人。


高脚杯里波光流转,入口的前一秒也不知道什么味道。


程蝶衣效仿周围人执起杯,抿上一口。不比原先喝过的酒辣,而是一种清淡的气味,说不上好喝。像把几种水果飘散在外惑人的味道糅进水里,酿了数年数月,盛出来一杯缥缈无依的东西。


“程,你觉得这部剧好看吗?”陈将杯身和程蝶衣的碰一碰,饶有兴致的支着胳膊问。程蝶衣思忖一下,摇了摇头:“几段念白没听真,后头靠四爷给译才明白了些。感觉还没演到裉节儿上,就拉幕了。”


“外国戏,排场布景讲究一个真。拉幕就是切情境去了,顺带手让角儿歇歇;哪像咱们的戏,开场了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休。”袁世卿靠过来,三人又话语不怎么通的聊了几句,直到开场的消息给到才罢。


已是子时,昏昏的灯催得人欲睡,程蝶衣舍了那把靠椅,靠进沙发里。幕又开,一出剧再登场。


院子里的景象变了,蝴蝶夫人在塌上躺着,侍女在一旁对着佛龛跪拜,喃喃。“如果他把我们都已忘掉,那日子可怎么过下去?”这话女主人可不爱听了,她坐了起来:“为什么你不相信我的丈夫一定会回来?他决不会抛弃他的小蝴蝶!”


蝴蝶夫人站起来,向着窗外,唱出那动人的咏叹调。


“轰隆一声礼炮,看吧,他已来到! ......相信我吧,他一定会来到!”


程蝶衣虽听不懂,通过肢体表达也略理解了意思。那段咏叹调的尾音带着颤落下时候,悄悄侧身问袁世卿:“军官很久没回来,蝴蝶夫人在祈愿?”


“是了,程老板冰雪聪明。”袁世卿目不斜视:“她在幻想,平克尔顿回日本国再叫她一声butterfly。”


“巴特尔弗?”


“洋文,你名字里的蝶字便是。”


领事的信已经读完,错会意的蝴蝶夫人欣喜若狂。领事起身,发出最后的告诫:“请告诉我,假如平克尔顿永远不回来,你怎么办?”蝴蝶夫人一下子呆住了:“啊,你说什么,他不回来我怎么办?啊不,这不可能!”她转身去抱起个金发的孩子,追上领事:“也把他,把他和我一起丢掉?”


留下个无言的回答。


程蝶衣看到那孩子突然觉得有些刺目,而音乐陡然欢快起来,蝴蝶夫人拖着白裙,和女仆一起布置着那间陈旧的屋子,鲜花树枝一应俱全,那个孩子也咿咿的笑起来。


团圆竟如此简单?一个日月变化,就仿若换了人间。


程蝶衣静静的等,和台上虔诚的蝴蝶夫人一样。


灯光暗了又亮,蝴蝶夫人在侍女的劝说下好不容易歇息一会儿。几声门铃敲来,侍女去开门,赫然站的是领事和三年不见的平克尔顿!


院子的远处立着一个女人,平克尔顿阻止住侍女去叫醒蝴蝶。


“她是谁?”


平克尔顿迟疑着,铃木慌了。


“她到底是谁?”


“她和我们一道。”


“到底是谁?”


领事回答说:“平克尔顿的妻子。”


情况发生的突然,一时之间程蝶衣并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台下已经满是唏嘘的声音。而看到那个女人远远的伫立,直到军官走过去同她亲昵的低语,他才从那种朦胧的明白里透彻起来。


蝴蝶夫人空等三年,换来军官和一个穿着花哨的女人结婚,来奚落她嘲笑她。


“他在这里,他就在这里……”浅睡的蝴蝶醒来,扑着一对广袖激动的喊着。而面对她的侍女不住的抽泣,短促的交谈后,蝴蝶夫人如一朵开至萎靡的花颓败下来。


袁世卿看过不止一遍,特地分了些心思余光里总看着程蝶衣。他安静如斯,抿着唇,背比方才坐的要直,自发的理解讲着什么故事。程蝶衣看到那个白色的影子拖着长长的影子走进里屋,恭敬的、虔诚的、不容拒绝走入屏风后,手里赫然握着一把匕首,很短,却肉眼可见的锐利。


那把匕首是渴血的,比剑短许多,可以不轰轰烈烈,但一刃毙命绰绰有余。那就是她的下场,或许在开始就注定。


当啷。


只留一个伏倒的黑影。  


“Butterfly!”男人喊声落空。


三、


昧旦之时。


街上漆黑如铁,大户家门前的昏灯只明了几点。陈驾着车将他们送出租界,两人拦下一辆跑夜的黄包车坐,入夜的冷风这才送来一阵寒凉。


“程老板,这剧怎么样?西洋脍炙人口的一部——虽架构不大,却也算秀而不群。”袁世卿笼了笼外袍,显然是满意的。又叫车夫跑稳当点,别出了磕绊。


程蝶衣已有倦意,窝在角落揣着手不知在想什么,被这一问回了神:“许多话是听不懂的,但大致明白个意思。”又想起蝴蝶夫人用那柄匕首自刎,添几分好奇:“蝴蝶夫人等了军官三年,军官娶妻回来全忘了她,便自刎了?”


“差不离。前头的郎情妾意,全为后面做铺垫。如长生殿一折,杨妃享尽殊宠荣华,也难免魂断马嵬。”袁世卿阖目,长吁一声。


“蝶衣,你且说说看,何为情爱。”


“从一而终。”


不假思索地,脱口而出。程蝶衣平视前方一片寂寂,车应正驶往城北袁府方向。看不清路,也辨不出方向,可下意识如此。


“哦?当真?”袁世卿直身,喉咙里几声哑笑:“袁某倒是以为,与其求一死全那子虚乌有的玩意儿,不如一晌贪欢无遗憾。”


车轮子碾过地上的碎石子,少许颠簸声都清晰可闻。


黑夜里的人难辨面目,少了面皮上的筹算,多了更直接的表达。袁世卿黑亮的眼珠一刻不离程蝶衣模糊的影子,那要随时溶于夜的影子;随之而来的试探、挑衅——更是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面。


“想不到您竟赞成苟全性命。”程蝶衣冷冷抽手,侧头亦回看向袁世卿;同样模糊如虚影。“杨妃死于无奈,亦是对明皇忠贞。此剧能说军官负义忘恩,另讨新欢,谁会说那不谙世事的蝴蝶?”


“不谙世事?”袁世卿笑:“蝶衣有所不知,蝴蝶夫人是为艺伎。傍上军官是假,求得脱身苦海是真;案头平算,筹分轻重。你道她不谙世事,只见闻色而动,可有失偏颇的很。”


句句意有所指点在程蝶衣心上,到此才发觉是个话里的圈套。又急又恨使力跺一下车底板,那前头拉车的立马停住转头。


“爷,您要?”


不等他说,袁世卿单臂挡住程蝶衣去路,复道:“明皇若真有心,得做英雄。该弃了王位同杨妃一并路走马嵬坡,何来那以死成全之说?那蝴蝶夫人与其苦候三年,抱零星碎语度苦日,何不追随那公爵去一晌快活?”


“那些因色而起,绝无真情。”程蝶衣扯袍束紧抻了抻,绷出布面峥峥之声,担开那手臂布面鞋着地:“到歇处了,告辞。”


零星的枪炮声划过,这片土地上隐忧重重。车轮声格楞格楞的远了,又是一片暂时的宁静。程蝶衣鲜少晚上出来,原地转了半周也没分别出方向,下意识回头看看,阒无人迹。


在期待什么?


程蝶衣迎着风疾步胡乱走过几条街,到了一处红墙跟底下才明白了方向,沿着边缘一路朝西去。风在肆意呼啸,北平的冬天向来不留情面,逢上单薄如纸便愈发凌厉的欺。


等小四披着厚衣哆哆嗦嗦来开门时,程蝶衣眼睫挂霜终于找到了门口。


“呀,师父,您怎么…”小孩儿赶快搀着他到屋里去,捅了捅炭火迸出几个红星。又忙得去把壶涮干净了,到侧屋去烧水。


程蝶衣双手簇在炭火边上,好不容易才有了丝暖和气儿。小四又一通忙活,端来一碗热水,一盆开水,给又抱了床被来。他蹲到程蝶衣跟前,有一搭无一搭戳着炭火盆问:“师父这是去哪了?给冻成这样。”


“租界。”程蝶衣看他一通殷勤,也就告诉了。随即又拥着被子使唤:“屋里怎么还是冷,你多挑点干柴来烧。”


那伶俐孩子立马出去多掰了几根,将火烧的旺旺的,又转到程蝶衣身后,将新抱来的被子给他围上:“师父,您天天出去见世面,这园子封箱了,龙套我也跑不上了…您看,下回能不能带我出去?”


“闭嘴。”程蝶衣重重将碗往小桌上一墩:“冬练三九,你甭提我都明白你怕冷整日在屋子里偷懒。就想着出去、出去,练个稀松二五眼,别提是我做你师父!”


又剩他一个人在偌大的屋子里,一众戏服纷纷攘攘陪着程蝶衣,重叠出无数影子,像锁在其中的魂魄无所凭依。梦里是那只自刎的蝴蝶,他就那样看着鲜血一丝一丝缠绕脖颈,那双绝望又坚韧的眼神透过素绢,逼视着程蝶衣。


从一而终?一晌贪欢?


摇摇曳曳,如隔层纱隔层雾。程蝶衣似睡非睡,直等到鸡鸣报晓这才醒来,炭火已尽,屋子也不剩什么余温。他起身穿戴好,不见小四起来敲门端水,恐怕是昨天话说得太重逼着了。遂要喊,喉咙却像堵了一团棉絮似发不出声。


程蝶衣倏然困意全无,自己趿着鞋去抿了口昨夜的冷水,又试着吐出字节,却还是几个微弱的气音。初晨丝毫不怜恤,冷气锥子似的从门槛里往外钻,直到几声有些迟疑的敲门声,小四披着衣服这才端水来。见程蝶衣站在原地愣着,怕他还是昨夜的气没消,便端着碗往他身边去,小心翼翼问。


“师父,方才窗户纸破了,重拿胶水糊了一回,这才来晚了。您拿水先漱着,我再去烧用的。”


见师父还是不出声,半背着他,小四绕过去看即受了一惊。程蝶衣本就白净的皮肤在冷晨光中更看不见血色,只眼眶下疲惫尽显,眼中血丝清晰。见他转过来才费劲吐了几个字:“请萧大夫去。”


东边天还是没一点动静,太阳压根不愿打照面。


小四穿着棉衣走在街上,心知现在没有开门的地儿,但自个儿要是不出来又少不了一顿扫帚疙瘩。遛着遛着瞅见前头大杂院敞了门,小孩眼睛一亮便冲过去,正是段小楼的院儿。


“师叔,师叔!”


“吔,这不是四儿吗,有事儿?”


院子里包子屉揭开,热腾腾的气儿直冲上天。晾衣绳上一串衣服若隐若现,男人的裤头,女人的小衫都没什么顾忌晾在外边,和那孤零零的小院赫然成了对比。小四被让进屋里来,坐下喝了碗热水才将请大夫的事儿说了。


“萧大夫恐怕赶着年节关门儿了,这…”段小楼一撑膝盖:“我这师弟打小身子就不行,这赶上都关门闭户的时候病了。四儿,你一会儿去城东找林家问问,那大夫估计还在。”


“吃,你不是今儿还得出去么?”菊仙坐在对面大方的很,夹了个热包子怼他碗里边,又客气给小四吃一个。小四坐在凳子上瞧着外面,那俗衣俗布的花花绿绿都那么新鲜,那蒸起来的热气,喷香的发面味儿更是抓人的要命。他低头啃着包子,段小楼又往桌子上放几个钱:“拿着吧,估计那儿诊金高,甭白跑一趟。师弟那边你多照顾着,他不知冷不知热的......”


小四点点头,攥着钱这才出门。身后男人女人又说着家长里短,小四头一回觉得什么才是个像样的家,却也只能吸溜一把鼻涕,冲着西边便下去了。


忙活了半日,直到晌午时分那林老者才姗姗而来,一顿望闻问切开下药方,才算折腾一溜够。小四正杵在锅边煎得了药,给程蝶衣端过去,上一眼神色还好好着,喝了两口将碗一放,又叹了一声点他:“四儿啊,一趟诊金三两,也忒不知柴米贵了。煎药也把碗沿磕了,这点小事腿脚都不利索,怎么成事儿啊。”直到想不出拿什么骂了,程蝶衣这才又歪回床上将他轰出去。


隔着窗户依稀能看见那孩子在院子里把气发泄到树干上,程蝶衣也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。苦药渣滓平常一闭眼也就咽了,如今说什么也喝不到底儿。


兜兜转转,到底是想一颗沾了糖水儿的红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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